当然是明朗的天。
自从听到亨德尔的大协奏曲(Concerti Grossi),我就一直热爱这片天空。那是他的大协奏曲(OP.3)和管风琴协奏曲(OP.4),合在PHILIPS出的一盘2CD上。当然再早时候,我也听过他的《水上音乐》《焰火音乐》和《弥塞亚》这样有大名的曲子,那时还是先天不足,后天又营养不良的饿鬼,刚刚扑上音乐,在上面乱啃,所求的是咀嚼的快乐,撑得半死也不觉得饱,对于作品和隐印其中的作者,实感固然还有,更主要的却还是慑于它和他的威名,在诚惶诚恐里求感激。当然出自真心,不过那心里倾慕和蒙受眷顾的感激太强,还只是心热,不是淳朴扎实的爱情。
那样一种情绪,如果说是附庸风雅,也不算完全冤枉,可是音乐自有神奇的吸力,长年累月地“附庸”,我总觉得不大可能。聆乐如读书,总会在哪一本上开窍,谁见过一辈子附庸书上而从不“乐在其中”的读书人?再封闭的门户,机缘一到,即成烈火中的干柴,由皮笑肉不笑、脸笑心不笑变成激动、投入、惬意,打心眼里喜欢。落到实处,对于某人某作,前前后后的感受就会有所不同,比如对于亨德尔,我听到大协奏曲,就不一样了,大不一样,感觉他的爽朗热忱、清澈明白又宽广厚道的气象正是我的小日子里踏破芒鞋去寻找的天空。由这一份欢喜,也查得了他最著名的大协奏曲是OP.6,就在心里记下,在我的生活和音乐相接的地方默默地留意着、等着。
来了,OP.6!(《牛津简明音乐词典》“亨德尔”条误作OP.12)真好!还是那么光滑、酣畅,涌动的音型如同把阳光奏响。我在崭新的听觉体验中,又再见到在OP.3和OP.4里认得的笑脸,由耳到心,好象碰到老乡!我还是喜欢这样起头就“正步走”的音乐,从不吊嗓咳嗽,拿腔作调,张口就说,之后也不在主题之间摆弄什么辩证法,就让音乐荡荡地流着。这样很快活。亨德尔是音乐家中“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一位。诚然,他和“音乐之父”巴赫同年,在音乐曲式的很多地方还在画草图,打基础,根本不懂后世作曲们还要铺垫、渲染的功夫,也没套上奏鸣曲式的规矩,各个主题对立统一。以音乐形式后来到达的复杂程度而言,他那个时候,还在“音乐幼儿园”吧,可是这样并不意味着他的音乐内容不够丰富、深邃。假如我们的眼光从音乐史上的年代和源流里跳出,把他和贝多芬、瓦格纳、马勒、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等等后来的乐坛人物作最简单而直接的对比,把他和他们中的哪一位看作是从人性出发,到音乐里形成的两条平行线呢?结果是什么?换句话说,如果亨德尔的音乐内容就是他在不断发展的音乐形式和三百年来人间世上的选择,是他的自我定位,这种态度会不会让我们吃惊?
对于文艺作品,我们持有一条不容置疑的、最契合审美本质又最大众化的标准――对人性的表现力。在这一标准之下的伟大作品,在任何时候都是真正“现代”的创作。这么一看,亨德尔不就在我们身边!留给我们的问题是:如何看待他? 这问题我们躲不开,就象我们无法不回头照看自己的生命。哪怕我们敷衍几句“今天天气”,那“哈哈哈”也会被这个问题戳破。生命本身是永远鲜活又始终如一的,三百年的时间,不过人类心胸的几次吐纳,生命的火种和燃烧的渴望并没有另起炉灶,问题仅仅在于:面对生命,我们是否和亨德尔站在一起? 也有一个事实,人性的表现往往在古代的作品里显得更加新鲜、蓬勃,可是叫人伤心的是,我们得出这个结论(和感叹),就收工了!亨德尔离我们那么遥远?他的时代在他的作品里投下的简朴和喜悦,就不是他的生命向往和追求的方向?他不是也把生活里的向往和追求放在音乐里,发出生命的笑声?看看他的同时代人怎么说他的表情:“他总的神态深沉而尖酸,但当他真的笑起来的时候,那就成了太阳老爷,从乌云后面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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