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真是一件悲哀的乐器,即便拉的是欢乐的调子,也无法挡住那骨子里的太息与悲音,仿佛是一位心若死水的人在作欢颜,那笑容看上去很揪心很酸楚很悲怆。
幼时对二胡的印象甚是恶劣。这恶劣的印象来自于两个人:一是我哥哥,一是我们家的一位邻居。我哥哥那时十五六岁,正处于那种一会学这一会学那的年龄,他不知从哪弄来把旧二胡,有一搭没一搭拉锯似地操练了几个星期,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拉得断断续续,那声音听起来难受至极,我终于熬不住,用针在蛇皮上隐秘地扎了几个眼,曲子他是拉不成了,岂料他无聊更甚,居然用二胡模拟起放“气”声来,那声音倒是像得很。另外一人更是下作,他家与另外一户人家仿佛前世有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不吵不闹时就拉一首小调,配以下流的指桑骂槐的唱词,污秽不堪,难以入耳。
用二胡模拟放“气”声,骂人,今日想起来真是对二胡的一种亵渎。世事倥偬,恍若一梦就进了而立之年,沧桑感谈不上,但对世事到底也有了几分感触,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无以排遣便听音乐,听来听去听上了二胡。其实听得也不多,也就是《二泉印月》、《听松》、《烛影摇红》等几首经典。百听不厌的是《二泉印月》,听时都在深夜,门窗紧闭,音量低低,坐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听,喝着听着,听着喝着,双眼就浮出这么一幅景象:
一着青灰长衫的人,青年、中年抑或老年,走在一青灰的路上,顶上的天空是青灰的,遇见的人群是青灰的,经过的房屋是青灰的,终于到了一青灰的小屋,推门进入,久久地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直到冷月上升,清辉透过窗户,洒了他一脸一身,他这才缓缓地立起,从斑驳的墙上取下一把旧二胡,坐下抖一抖弓弦、凝精聚神,拉了起来。倾诉、倾诉、倾诉,向无情的天倾诉,向苦难的地倾诉,向无情而又苦难的人世间倾诉。清泪滑落,凝聚着层层痛苦累累哀怨,有一滴滑在弦上,有一滴落在弓上,有一滴砸在操弓拉弦的手上。然而苍天寂寂,厚土默默,为无情与苦难所麻痹的人世间也始终不语,总也激不起回响。倾诉得不到回应就反抗,反抗无情的天,反抗苦难的地,反抗无情而又苦难的人世间。如果说聋了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敲响了人与命运大力抗衡的强硬节奏,那么盲了的华彦钧则拉出了人在绝境中倔强不屈的绵韧旋律。然而无论是强硬节奏还是绵韧旋律,二者实有异曲同工的悲烈情愫。千古的凄凉、落寞、无助、痛苦浓缩于这纤纤细细、悠悠远远、哀哀婉婉、荡气回肠的乐曲中,由旷世音乐奇才华彦钧操千古乐器二胡演奏出来,人世间的大苦大悲与坚韧不拔得以登峰造极地体现,使得承载苦悲的人获得生活的欲望与勇气。
二胡不死,二胡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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